“故人西辞黄鹤楼,烟花三月下扬州”。盛唐时的好时光,豪情万端李白的咏唱,孟浩然满怀期望地顺流而下,直奔江南。就这样一次文人相送,三月,一个明媚如画的春天,独独让个扬州占了先机,自此春色无边。
于是,隋唐以来,文人墨客们总是无比神往扬州,总把扬州视作一幅曼妙鲜丽的图画,编织在他们长吟短叹的杯盏中,唐诗、宋词、元曲、明清小说、近代散文……怂恿着,诱惑着,臆想着,穿过春花兼秋月,掠过长亭更短亭,拨开岁月的风烟,只为那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:下扬州。到扬州去。
他们中有一代君王,一世霸主,一群鼎盛诗家,一批锦心绣口的文章太守——
隋炀帝,堪称是“成也扬州败也扬州”:为了一个琼花梦,生生开凿了一条大运河,虽然成就了南来北往水运通途惠及后世的天下大事,却落得个杀身亡国走黄泉。千年之后,从康熙到乾隆,祖孙俩皇帝每下江南一次,扬州的诗梦便膨胀很多,挡不住的诱惑,止不尽的传说,流传在大运河边、瘦西湖畔、杨柳晓岸,一如青草春生,岁岁年年……
而更为吸引人,且令扬州变为一处文化磁场的,是那些才高八斗、倜傥风流的“文章太守”:杜牧、韩琦、王安石、欧阳修、苏轼……他们在扬州主事期间,理政事少,闲情事多,一个个不是“青山隐隐水迢迢”,便是“春风又绿江南岸”,或者干脆“手种堂前垂柳,别来几度春风。挥毫万字,一饮千钟。”好不清雅自在,无愧为真名士者自风流!
还有那些个追慕着诗词韵脚,纷沓而至的四方文人。来了,也就临风一瞥,兀自多情。遇见了那个梦里扬州,诗词里的扬州,风花雪月的扬州:李白、杜甫、白居易,盛唐诗歌圣坛上的三大泰斗先后齐齐礼赞;杜牧、李绅、张祜,“十年一觉扬州梦”,留下吟哦无数;以及秦观、汤显祖、王令,加上土生土长的“扬州八怪”,数不清的雅韵题咏,仿若一粒粒撒落维扬的珍珠,在老城厢的杨柳岸,曲桥边,扶栏上,风月间,熠熠生辉,不绝千年,且成了扬州最具代表性的人文经典——
诗仙李白送别长他十二岁的忘年交孟浩然前往,从而引发出烟花三月之扬州的轻舞飞扬;
“天下三分明月夜,二分无赖是扬州。”唐时徐凝的精心描画,一个月影轻摇,灵动娇俏的扬州妩媚出场;
杜牧,可谓扬州知己也!从“春风十里扬州路,卷上珠帘总不如”中的典雅而独具韵味的美色扬州,到同样出自小杜笔下的“二十四桥明月夜,玉人何处教吹萧”的华美、斑斓而迷离,凭空又多了些轻灵出窍之气,恍然如入神仙之境。
“腰缠十万贯,骑鹤下扬州”——此语源自南宋小说中的人物对话,作者殷芸虽不甚有名,却写得豪迈无比,寥寥数字,道尽了对扬州样的温柔富贵乡的无比神往。
一代词人姜白石,流连在国破城摧后的广陵,迷惘,多情,唏嘘不止:“二十四桥仍在,波心荡、冷月无声。念桥边红药,年年知为谁生。”
还有元朝的萨都剌来此彻悟反省,明代的唐伯虎于扬州道上思亡妻,清朝的龚自珍更是狂放张扬,豪气冲天:“春灯如雪浸阑舟,不载江南半点愁。谁信寻春此狂客,一茶一偈到扬州。”
……
够了!够了!无须再一一列举,就分明看见:烟花梦里的扬州,月明桥下的扬州,浅深红处的扬州,“青楼薄幸”的扬州,已然激发了他们内在的豪情、温情和柔情。这里的飞檐古巷,这里的墨竹绿杨,这里的清风明月,这里的流水画舫……所有的美,在别处一样可以寻到,却又不尽相同......
若论园林之盛,扬州不如苏州;若比湖山风物,扬州又不到杭州;再若说歌舞升平艳帜高张,扬州似乎又逊于金陵。地处里下河洼地的扬州,甚至都不及一衣带水的镇江,它没有山,却异想天开地从瘦西湖的花窗里借来金山一角——船行至小金山,不过一个馒头似的小土堆。少了登高望远的意趣,却丝毫不减其超拔芸芸众生的高度。这对于那些讲究胸有千丘万壑的诗人来说,所有的这些它都没有,却又都有——扬州的温和柔媚,蕙质兰心,恰如一位多情女子的款语消愁,慰藉了他们对仕途的期盼,对现实的失落,对人性的迷惘,以及对儿女情长的深切眷恋。远远近近地奔赴扬州而来,他们不止是圆了一个繁华富庶的江南梦,还可以松弛一下追名逐利的浮躁心,“忍把浮名,换了低酌浅唱。”因何低酌?为谁浅唱?为知己,也为自己——就这样自话自说,自游自在,张开全身心自然而然荡涤尘埃的血脉,放达徜徉,无拘无束,做一个天大的美梦。所有这些,可领略,亦可沉湎;可洒脱红尘,亦可钟鼎山林。
他们来了,扬州留下了他们共同的诗梦,梦呓的对歌。扬州的一草一木,一尘一土,都成了他们诗词雅韵中一个个幽幽难诉复又击节慨叹的音符。他们走了,生命的活体虽然消失殆尽,精神的风貌却在诗文中永恒。
而扬州,也不曾忘记他们,一座历史文化名城,一道道人文地标,至今仍在那一卷卷诗文,一处处石碑,一个个船娘导游绘声绘色的解说中,留存下来,即为不朽。
扬州,成了文人心口的那颗朱砂痣,亦是白月光下思故乡的尘世花苑……